不远处的祭祀坑中沸腾着尖叫和哭泣,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磨擦声。死亡虽然不曾真正发生在他们身上,降临之际携带的阴影却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下。
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,祭祀坑正在被无辜者的死亡填补,唯有献上足够的祭品,这个副本才有结束的可能。
虞素止不住地哭泣,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:“为什么会这样?我要下山,我要回家……”
经过一天一夜,在“变回孩子”机制的作用下,她的心智已然回退至十二岁,和其他玩家相比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孩童。
李云阳钳制着她的肩膀,以防她想不开冲出庙门,平添不必要的死伤。她沉默着,说不出安慰的话语。
在今天以前,她和很多九州公会的成员一样,崇拜着作为“救世主”的傅决,后者做出“牺牲少数人、拯救大多数”的决定,是他们所无法想象的事。
但不得不承认,这是唯一的办法。这个副本被分割成不止一个时空,谁也不确定其他时空的玩家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,唯有尽快完成献祭,掌握主动权,才能避免世界未来落入天平教会等信奉屠杀流的疯子手中。
可傅决的所作所为,和屠杀流玩家有什么区别?理想主义者究竟是如何在不知不觉间被实用主义裹挟,亦或者先前他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只是处心积虑的伪装?
李云阳想不明白,也不打算再多想了。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,稍有犹豫便是万劫不复,能够走到排行榜前列的人,万万不会是拖团队后腿的圣母。
说梦叼起一支香烟点上,嘬了两下,喷出一口呛人的烟气,又拿出香水瓶对着空气喷了两下,聊以清新空气。
他张了张嘴,似乎是想发表什么意见,但终究说不出话,便又抽了一根香烟塞给身旁的姜君珏。
姜君珏接过烟,上下打量了他两下,老神在在道:“说梦啊,本人记得你现在的心理年龄已经退到十六岁了,未成年人不能吸烟,知道不?”
说梦没有应声,他这一打岔,非但没有舒缓气氛,反而更衬托出了氛围的压抑。
徐瑶大概是唯一一个不将人类生死放在心上的,她在九州和听风的营地这儿逛了一会儿,觉得没趣,就又凑到林辰身边:“林会长,你的脸色好难看,描述一下你现在的心情呗,我还挺好奇的。”
林辰背过身,不打算搭理这个女鬼。陆离自顾自在他身边坐下,缓缓开口:“其实,我认识齐斯远比你知道的要早。”
他用的是讲述故事的语气,林辰下意识竖起耳朵认真倾听。陆离继续说了下去:“我过去的经历和你很像,在十四岁以前,我一直是班里的班长,老师们眼中的好学生,大人们眼中的好孩子。
“我的父母都是很正派的人,他们事无巨细地教我做一个好人,告诉我遇到各类情况时,正确的处理方式是什么。在很多时候,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,仅仅是因为知道那是对的,便下意识遵从。
“所以在学校里,我看到齐斯被同学孤立后,立刻上前安慰他,陪伴他,并非是因为我多么具有怜悯之心和共情能力,而是我知道,我只有那样做才不算违背一直以来的正确。
“我和齐斯成了朋友,然后,傅决找到了我。常识告诉我,遵守联邦官方的要求是正确的,于是我又听从傅决的命令,做了很多在你看来可能无法接受的事。
“《无望海》副本结束后,我一度失去人类的躯体,以非人的身份被幽禁在收容室中。那是一段很安静、很孤单的时光,陪伴我的只有傅决定期送来的书籍。
“书很快就能看完,我不必再像以往那样将太多精力花费在汲取知识和记忆,而终于有时间停下来认真地思考一些事。我开始怀疑:究竟什么是正确?什么是错误?
“善恶是社会灌输给我们的主观尺度,当局者迷,就像鱼无从认知到水的形体,我们如何评判自己的得失功过?”
陆离的声音越来越轻,越来越远,直至完全湮灭在风声里,无从捉摸。
林辰陡然惊觉,举目四望,目之所及除他之外没有一道人影。庙宇不见了,他竟置身于冰川迭掩的冰原,面前是一面如镜面般反光的冰壁。
透亮的冰面上映着他自己的形影,黑发黑眼,苍白的脸。奇怪的是,他身上穿的明明是黑色长西装,冰中人却一身皱巴巴的病号服,俨然是他初进副本的模样。
“你是……林乌鸦吗?”冰中那人伸出手,率先发问,“为什么你的表情这么难过?是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
林辰略微惊愕,转而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确实是未命名公会的会长林乌鸦,【鸟嘴医生】牌对应的名字亦是“林乌鸦”。
他点了点头:“是的,我是林乌鸦,你是谁?”
那人的神情带着怯弱,声音故作镇定道:“我叫林辰,是……另一个你。”
……
齐斯坐在祭祀坑边,用手托着下巴,平静地看着坑中的骷髅一层层增加,逐渐接近地面。
尸体们尖叫着,手臂向天空伸展,尖利的手指在冰壁上留下一道道刮痕,却始终无法借力摆脱冰坑的束缚,反而越陷越深。
先到的祭品很快被后来者覆盖,每一具祭品都如出一辙地不甘而怨毒,发出的咒骂被风雪声撕碎,有如夜枭的嗥鸣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祭品增长的速度慢了下来,终于在距离地面半米的位置停滞,噪声不绝于耳,甚至更加喧嚣。
傅决走了过来,淡淡道:“我已经耗尽了所有能够弃掷的棋子,用尽了所有能够调动的手牌。你呢?”
“我也差不多,先前散布出去的诡异已经尽数引爆,就看后续是否能造成更多影响了。”
齐斯注视着最靠近坑边的一具尸体,那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,欧美面孔,看上去死于【失眠症病菌】。
他一来到祭祀坑就惊恐地大呼小叫,在明白发生了什么后,又开始面色狰狞地破口大骂。他看上去恐惧而愤怒,骂的大概率很难听,可惜齐斯英语很差,一个词也听不懂。
齐斯抓起海神权杖,反手捅进祭祀坑,随意地搅拌两下,捣碎几具最吵闹的骷髅。
待环境安静了些,他才侧头看向傅决的方向,却没有看到人影。
天已经黑了,庙宇笼罩在寂静里,像一座荒废已久的坟茔。玩家们的身影遍寻不见,喇嘛不动如山地端坐在祭祀坑边,轻轻敲着木鱼。
“笃笃”的声响在风雪中打着节拍,像是吸引迷途旅人归家的招魂之音。齐斯知道这是又入梦了,索性走上前去,问:“你见过祖神吗?”
喇嘛低垂着头,不理不睬。齐斯又问:“那你知道这是哪儿吗?”喇嘛依旧不声不响。
齐斯讨了个没趣,也不在意,径直跨出庙门。
也许是因为刚入夜、鬼怪尚未追索而来的缘故,他走出一长段路,都没有见到找他寻仇的熟人。
他漫无边际地乱走,踏入冰壁林立的冰原,在最末端的一面镜子式的冰壁前停步。
周可在冰壁中盘膝而坐,见到他来,咧嘴而笑:“齐斯,我们又见面了,我说过,你还会再回来的。”
齐斯垂眼看他,露出如出一辙的戏谑神情:“你不是我,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,听命于规则还是祖神,但别演太久,把自己都骗了。”
“哦?这是害怕自己的唯一性被消弭,所以干脆不愿意承认我的存在吗?”周可半眯起眼,嘲讽道,“我拥有你的记忆,知道你的恐惧和欲望,除了你之外,还有谁能做到这一步?”
齐斯不回答,顺着之前的话语继续道:“据我所知,周可所处的那一条世界线,林决对自己发动了【黑暗审判者】的效果,而他也由此获得这个副本的必胜策略。
“既然你自称为周可,那么我想问,作为同一个人,在我比你更完整、更有机会开启落日之墟的神殿的情况下,你愿意与我交换命运吗?”
“哈。”周可干笑一声,饶有兴趣地注视着齐斯,“你为什么会认为你比我更完整?”
齐斯也笑了:“昨晚你自己说的,我有欲望,我想活下去。
“因为拥有欲望,人类被从野兽的行列中拔擢出来;还有什么,比让无情无欲的神拥有欲望更能彰显其完整性的呢?”
耳后有破空之声响起,齐斯闪身躲过刀光,操控咒诅灵摆击向身后,利器碰撞的声响清亮而肃杀,作为追杀开幕的预兆。
今夜与昨晚的梦境是前后衔接的关系,一身黑衣的常胥面无表情地站在齐斯背后,机械性地高举镰刀又重重劈下。
齐斯避开攻击,唤来稻草虎,纵身跃上虎背,驱使巨兽在冰原上疾驰。
脚下的冰面时不时绽开裂纹,一双双苍白的手从缝隙中探出,抓住冰层借力,将沉重的身躯拔出坚冰。
黑压压的鬼怪在一望无际的雪山间林立,不约而同地向齐斯所在的位置聚集。这次的鬼怪多是欧美面孔,脸上斑驳着黄色的瘢痕,肉眼可见死于【失眠症病菌】。
齐斯紧握海神权杖,挥来一场夹杂着咸腥味的骤雨,不待落地便被寒气凝结成豆大的冰晶。
鬼怪们被砸倒了,稻草虎在七歪八扭的尸群间横冲直撞,撞开一条血路,冲向山脊连绵的远方。
两侧的黑影渐渐稀疏,齐斯看到了时间更早的死者。
披着兽皮的部族围着祭坛载歌载舞,被神明随手降下的烈日蒸成干尸;披坚执锐的军队高呼圣战的口号,迷失于茫茫的大漠;寻找不老药的术士扬帆出海,暴风夜被巨浪打碎船楫。
作为神明的祂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人类这一种族的贪婪和愚蠢,简单粗暴地将他们当做可以随意抹杀的牲畜,就像人类对待更加弱小的动物。
而在意识到简单的杀戮无法产生更多的罪恶后,祂学会了诱导和欺骗,让人类为自己的欲望四处奔走,再在黎明的前一刻碾碎所有希望,让一切努力落空。
身披黑龙袍的帝王伸出布满皱纹的手,喃喃自语:“朕有未竟之业,不甘中道崩殂……”
手握化学试剂的中年人双手颤抖,声嘶力竭:“我就快成功了!神啊,告诉我该怎么做……”
伤痕累累的士兵躺在战壕里,气若游丝:“我想活下去,我还要回家见妈妈一面……”
转瞬间所有人的面目都变得狰狞可怖,声音转化为愤恨的怒吼。残忍的神明高高在上,将人类的悲欢离合当做戏剧,而现在祂不再拥有伟力,只是一个脆弱的凡人,所以——
报复他吧。
身下的稻草虎散成碎片,齐斯不得不用海神权杖充当手杖,支撑着身体在湿滑的冰雪上徒步前行。
鬼怪的手爪抓向他,咒诅灵摆截断最靠近他的那几只,他左右躲闪,却还是被尖锐的指甲划破了手臂。
一滴血落在冰面上,晕染开淡粉的色泽。今夜似乎比昨夜更加漫长,明明已经走了许久,却始终不见天色变亮。梦是黑的,白色是醒来,显然要复仇的鬼怪太多,罪魁祸首离苏醒还远。
鬼怪们的尖啸一声高过一声,其中隐约混杂着“救救我”的哀声。真可笑,他们一面憎恨神明的无情和残忍,一面又祈求得到神明的救赎。他们并不恨神,只恨神不曾满足他们的欲望。
齐斯的西装被撕扯得破破烂烂,伤痕纵横交错,流溢浓腥的血。他看到山脊线就在眼前,恍若一具侧卧的女人的尸体。
白骨森森的巨大髑髅躺在天地间,尖锐的肋骨生长为细密的石林,七彩的血液在身下汩汩流淌,化作奔涌的河流与大川。
祖神。
曾被诸神分食的祖神的尸骨,最后的残渣化作这个世界上最高的雪山。
齐斯的心底生出一种战栗般的恐惧,就像蚂蚁在阴晦的荒原上爬行,以为今日的天气是阴天,直到抬眼才发觉不过是身处巨物的阴影之下。
似乎自从进入这个副本,他便时常感到恐惧,不是针对具体的某个事物,而是生灵面对死亡难以压制的本能。神明,亦是众生一员。
“救救我……”有人在呻吟。齐斯没来由地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。
是谁?那个人怎么可能在这里?他为何要求救?
恐惧感层层迭迭,越来越厚重,齐斯偏不肯后退,咬牙向祖神尸骨的方向前行。
某一刹那,好像迈过了一条界限,鬼怪和种种异象骤然消散,眼前现出一座洁白的祭坛。
穿红色唐装、扎小辫的青年被洁白的羽毛钉住四肢,仰躺在祭坛之上,鲜血在身下流溢成河。
是晋余生!
齐斯眯起了眼。